大學之道,在“真善美” ——專訪香港中文大學第五任校長金耀基教授
金耀基,香港中文大學第五任校長,臺灣“中研院”院士,國際知名社會學家、政治學家和教育家。著有《大學之理念》《從傳統到現代》《中國的現代轉向》《現代人的夢魘》《劍橋語絲》《海德堡語絲》《敦煌語絲》。
前言
隨著人工智能的迅猛發展,社會對于人才的需求正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。大學是聚集人才、培養人才的樞紐,也面臨著許多時代的挑戰。在人工智能時代下,大學應該培養什么樣的人才,又該如何培養?人文學科將走向何方?金耀基教授曾在香港中文大學任職任教三十四年,對大學治理有獨到見解,著有《大學之理念》一書,是回答這些時代之問的不二人選。
現代大學:構建中國現代文明的核心力量
想要理解大學在人工智能時代下的位置,就不得不追溯大學的發展源流。金教授指出,當今中國的現代大學并非從漢代的太學或國子監傳承而來,而是源于19世紀的德國,是橫向的吸收借鑒,而非縱向的傳承。歐洲的大學則起源于中世紀,旨在服務教會、研究圣經。19世紀時,德國洪堡兄弟進行教育改革,用科學取代神學在大學中的核心地位。從德國留學回來的蔡元培先生深受他們的影響,于1912年出任南京臨時政府的教育總長,頒布《大學令》,廢除經學制度,將孔孟諸子的學問納入文科范疇。至此,大學逐漸成為研究高深學問的殿堂。
金教授認為,今日的大學在先進的國家社會中居于一個中心的位置。它一方面為社會培養人才,另一方面也為社會持續貢獻新的知識。大學培養的人才源源不斷地進入社會,成為政府機構、商業公司等社會組織的中堅力量。大學本身具有的制度性力量,把數量龐大的知識份子集中在一起專門從事研究,這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。而這些研究成果,也終將在社會中落地生根。正如前加州大學的校長克爾所說,由于知識的爆炸以及社會各業發展對知識的需求,大學——尤其是研究型大學——已經發展成“知識產業”(Knowledge Industry)。因此,金教授強調,大學是創造中國現代文明最重要的地方。在人工智能時代,想要繼續推進中國的現代化進程,發展中國的硬實力、軟實力,就要靠大學的教育和研究。那么,人工智能對現代大學產生了哪些影響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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雙刃之劍:人工智能的沖擊
談到人工智能在當今社會的廣泛應用,金教授坦言,他一方面對此感到歡樂,另一方面也感到恐懼和擔憂。“科技的力量實在是太大了。”金教授感慨道,“就連圍棋這樣高度依賴人類心智的活動,柯潔最終也不敵AlphaGo,可見人工智能的無限潛力。”
但是,科技也有其陰暗面。金教授舉例說,就像核武器是人類的懸頂之劍,不知何時地球就會毀于一旦。再如智慧駕駛,如果廣泛推廣,那社會上千千萬萬以司機為職業謀生的人將面臨失業。從長遠看,也許人工智能會通過不斷的Machine-Learning從而擁有自己的主體性,而不僅僅是一種算法,這將改變整個人類文明的性格。“一百年以后你可能是一個機器人或者半個機器人,恐怕對于‘人類’的定義也要改寫了。”他半開玩笑地說。
許多人擔心人工智能的發展會取代人文學科的相關職業。金教授一方面承認很多文員將面臨失業的困境;另一方面,金教授認為從長遠來看,相比于人文學科,與科學技術相關的工作更加容易被取代。“社會科學、新聞科學、傳播科學、醫療科學里邊很多層級都可能被取代,因為科技不斷發展,總有新的科技。”而人文領域如書法、音樂、藝術被取代的可能性反而較低。“我不相信機器能寫出和你們徐校長一模一樣的書法。”金教授還分享了自己用AI寫文章的經歷。他曾因事務繁忙,嘗試讓豆包和DeepSeek幫他為老朋友——香港大學校長王賡武先生撰寫新書的序言。AI一共產出了四篇文章,他覺得每一份都很不錯,均可達到六十分以上的水準,文筆與邏輯甚至優于一般人。但他最終沒有采用任何一篇,而是親自執筆。對比之下,他認為人類文章中的情感與氣勢,仍是AI難以企及的。
金教授總結道,到目前為止,我必須承認科技對人類的正面貢獻遠遠超過其負面影響。科技給人類社會帶來的飛速發展,對人類健康作出的卓越貢獻,是前所未有的,沒有科技就沒有當今現代化的中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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傾斜的天平:科技與人文
關于人文學科日漸式微的討論,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開始。金教授分析,起初是由于相比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,人文學科的研究不需要高昂的科研經費,在絕對值上看,大學的資源似乎是在向前者傾斜。但事實上,當時投入到人文學科的資源是充足的,并沒有資源偏配。后來科技發展逐漸具有優先性,人文學科逐漸受到冷落,很多大學自覺或是不自覺地將資源向科技發展傾斜。
金教授認為,這是值得反思與警惕的。因為從長遠來看,人類文明的價值很多時候體現在人文學科。而要規避科技的弊端,引導科技向善,賦予科技美感,也離不開人文學科的參與。唯有如此,人類的未來才能比較均衡地發展。因此,在任何時候都不能放松對人文學科的支持。金教授斬釘截鐵地說:“在香港中文大學的課程設置中,是不會允許人文學科受到壓制的。你們的徐揚生校長在科技與人文上都有很高的造詣,他自然知道人文學科有其永恒的價值。我相信在徐校長的領導之下,港中大(深圳)的人文學科會有很好的發展。”
金教授還主張,技術與人文應該結合在一起,用技術搭建連接科學與人文的橋梁。他引用曾在劍橋大學任教的阿什比(Eric Ashby)教授關于“技術人文主義”(Technological Humanism)的闡釋——科學與人文結合難,但技術與人文結合易,因為技術與人和社會息息相關,技術可以作為科學與人文之間最有力的媒介。比如要造一座橋,需要考慮橋的是否美觀實用,是否契合當地的風土人情,因此技術與人文主義是不可分離的。此外,金教授認為科學與人文并非是對立的,很多科學家會在人文學科中汲取靈感。他說:“第一流的科學家與第一流的藝術家一樣,都需要具有創造性的能力(Creative Power)。”
對于大學中人文學科應該何去何從,金教授說:“我認為一個讀科技的同學,如果能夠同時具備人文的修養、美的修養、善的追求,科學技術就會向善,科學技術就會有美的表現。在這個意義上講,人文教育需要參與到科學的教育中,在整個大學教育里發揮作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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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學之道:求真之外,止于至善
金教授說過去中國的大學講究的是“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于至善”,現在,他認為“大學之道,在明明理,在新民,在止于至真”,如今的大學則最注重求“真”的科學精神,注重Cognitive Knowledge,而對于“善”與“美”有所忽視。但是,人類生活在“真善美”三個維度之中,大學應當重視“善”和“美”的學問。
在人工智能時代,求“真”是時代之需。古語有云: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狀元”,現如今行業細分更加深入,在成千上萬的行業中,如果沒有專門的知識,則難以在社會職場中立足。因此,金教授認為大學需要培養學生具備扎實的專業能力,專精教育是必要的。
但另一方面,對于“善”和“美”的教育不可或缺。人之所以為人,而異于人工智能,是因為“善”和“美”的存在。金教授借用了哲學家羅素的比喻生動地闡釋——一個人在社會中既是一顆“螺絲釘”,同時也是一名“英雄”。大學所培養的人才除了能夠適應高度分化、專業化的社會,成為某一領域的專才之外,還要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,做一個“英雄”。因此在求“真”的專精教育之外,求“善”與求“美”的通識教育同樣關鍵,尤其在隔行如隔山、學問極度分離的當下。“據我了解,港中大(深圳)也很重視通識教育,這是很好的。我們培養的學生除了能在職場中立足之外,還應該有自己的文化修養。整個社會有文化修養,有文化事業,這樣的社會才真正有意思。”
正如金教授所說,求‘真善美’是我們未來文明必須要有的內容,誰來提供未來現代文明的內容?就靠我們大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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尾聲:老樹新枝,共創未來
正因為港中大與港中大(深圳)秉持著“一個品牌,兩個校園”的發展理念,共同推進“真善美”的育人理念的落地,兩所大學得以蓬勃發展,持續為社會培養人才。
港中大(深圳)十周年校慶之際,金教授題贈了一副書法作品“香港中大、深圳中大,花開兩地,根在一家”。如今已經是我校創校第十一年,金教授再次來到港中大(深圳)的校園,對我校的發展很是關心,九十歲高齡的他還提出想去神仙湖畔走走,看看新落成的音樂學院。他稱贊說:“香港中文大學于1963年建校,是老樹,已成為世界名校,香港中文大學(深圳)則是老樹干上長出的新枝,10多年來的發展已經有了非常了不得的成果。我相信在未來的一百年中,兩個學校會一起并排向前走,對國家、對人類作出更大的貢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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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生采編/劉璐嘉
